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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落了,却没人写诗

我端起杯子时,发现咖啡早已喝光了。一时间疲惫揭竿而起,迅速淹没了我。眼里仿佛被人塞进青橄榄一样生涩,电脑屏幕开始模糊,满屏的汉字像一群发酵的小馒头在跳舞。

我憋足浑身的劲儿伸了一个悠长的懒腰。烟头躺在厚厚的灰堆上,像雪地里杂陈的尸体。如果能像死尸那样不分地点、不计时间的长眠是一件多么甜美的事,我开始胡思乱想。

拉开抽屉,所有的烟盒都空了,好像FORMAT后的软盘。

我按下电钮,不一会儿,S-3型服务机器人轱辘辘地滚进来,托着一杯速溶咖啡。这是为我设置的专门程序,整个设计部就我一个人喝咖啡,同事们都使用脉冲震颤器,这种小玩意儿能促使大脑产生多巴胺。自从它出现后,毒品贩子都跳楼自杀了,烟草、咖啡的产量也连年下降。

喝完咖啡,疲劳稍稍得到安抚,但远未被镇压下去。我急切地渴望一只香烟,渴望把自己淹没在袅袅的烟雾里,于是我到主管办公室去请假。

项目主管是一个“草瓶”。这是我字典里的一个专用词,与“花瓶”对应,专指那些永远西服革履、头发一丝不乱的小白脸儿。在网络界这类人我见得多了,他们目空一切,总以高级白领、社会精英自居。这种人阶层观念很强,对自己人永远笑脸相迎,如果他认定你是异类,那么你就只配看到他的屁股。

这杂种今天穿着一件藏青色西服,衬衫松开顶上一颗纽扣,松松地系着一条蓝白相间的纱制围巾——今年最流行的白领装束。当他听说我请假的理由是出去买烟时,脸上惊讶的表情像是看到一只苍蝇在跳华尔兹。

为什么不用SMALL BIRD(脉冲震颤器的呢称)?对,汉语里夹杂英文也是这类人的癖好。

不喜欢。

JACK往椅被上一靠,嘴角朝左边斜了两厘米,微龇着牙,露出一种很“优雅”的笑。

这个傻蛋,我知道他在想什么。他早就清楚我从不使用震颤器,可他总是一有机会就在这个问题上找我的茬儿,用一种看乡巴佬的眼色看我。我拼命克制,才没有在他白净的脸蛋上造出几块青色的小丘来。长时间的饱和工作使我的愤怒盎然。

看在我连续干了40小时的份上,他以施舍者的姿态准了我两个小时假。

当我黑着脸,骂骂咧咧冲进电梯时,里面所有的人都露出一种看见吃人生番的表情。

街面儿很敞亮,暮春的阳光使整座城市看起来像姑娘的身体,富有弹性。满街的玉兰花都开了,花粉在空气中连续而轻微地爆炸,随着风迎面扑来。我站在铺着暗红色方砖的人行道上,贪婪地吸吮,感觉自己的肺被新鲜空气胀得无限大。眼睛因为无法适应刺眼的阳光而眯缝着。

我沿着大街慢慢地走,一种无来由的快感使我有如失重,每一根神经都肿胀起来。使用震颤器是不是这种感觉,我不知道,但这和我时常坐在办公室里幻想自己一块板儿砖把JACK砸得血花怒放时的感觉很相似。

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朝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微笑,他们或者报以同样的微笑,更多人都面无表情地躲开去。我知道我那时的样子和一个从精神病医院翻墙出来的人多么相似,尽管电脑装有视觉护屏,但连续40个小时的目不转睛仍使我眼眶下陷,双眼赤红,满脸洋溢着回光返照似的神采。

咖啡馆在街角,一座老公寓的楼底。临街的窗开得很低,里面没多少人。推门进去时我看了一眼墙上的店徽——交叉的吉他和步枪,上面落满了灰尘,在阳光里无精打采。

老音响唱着BEATLES的歌,是《挪威的森林》,正和店名一样。这儿总是放一些几十年前的老歌,爵士或摇滚,最多的就是这首《挪威的森林》。

老板看见我,很热情地打个招呼,不等我开口,便问:蓝山咖啡?

我笑着点头,这是我每次来必喝的,我习惯于每天下班后到这里来喝一杯,听上一会儿音乐,把浮躁的心情慢慢沉淀下来。这是一个落伍的习惯,现在的时尚是去网上虚拟狂欢。

我在最角落的窗前坐下来,阳光透过玻璃落在黄白格子的桌布上。歌声还在荡漾:带我去看你的房间吧,像挪威的森林一样漂亮……

咖啡端上来,杯子的颜色很典雅。老板坐到我的对面,递过来一整条圣罗兰。这也是我的习惯,我总在他这里买烟。
急不可待地拆开,抽出一支点上,深深吸一口。烟很清凉,咖啡很浓,一切都很好。

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。老板说。

指吸烟和喝咖啡吗?

还有听古旧的音乐。

我需要一种真实让我安心,没办法,我是一个落伍的人,容忍不了虚拟。

他一笑,年轻的脸上显出苍老来。问:你熬夜了吧,工作很忙?

0个小时没有睡觉了,全靠咖啡和烟称着。没法子,公司催得紧,这批活儿得在三天内完成,否则就落在别的公司后面了。

是网络公司吧,那么抢时间。

是软件制造和销售,虚拟软件。

那么,你是电脑工程师喽?

你看呢?

他在阳光里偏过头,细细打量了阵儿,说:不像。

为什么?

你的牛仔裤和T恤都旧了,你头发很乱,戴银制项链,那帮高级职员是不会这么打扮的。另外你身上还有一些东西,很隐秘,我说不好。

我一下子来了兴趣:随便说说吧,瞎说也成。

譬如,你走过商店橱窗时会仔细打量自己。一般来说,只有两种人喜欢观察镜相里的自我。

哪两种?

诗人和哲学家。

有道理。我把烟捏灭。说来不怕你笑话,我曾经想做诗人来着,在大学里。我父母都是作家,从小受他们影响太大,以致于现在还改不过来。可是,你知道,时代变了,电脑虚拟一诞生,文学就完了。

你这样认为?

记不清谁说的了,读书就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旅行。但那是在书籍时代,而虚拟程序可以让你成为任何人,在任何地方旅行。你可以刚参加完二战,接着就和性感女星约会,沉溺在温柔乡里。谁还需要读小说?谁还需要写作?当然还剩下网上聊天,如果聊天也能称之为写作的话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

多多少少。

我点点头,又点上一支烟。现在我是个掘墓工人,正在为埋葬文学贡献力量。这40个小时里,我在做莎士比亚系列,就是把老莎的剧本分解,序幕、高潮、结局都编成若干模板,用户可以任意组合,只要你愿意,你可以让朱丽叶死而复生,结婚生子,就是这么一回事。这就是我的工作,我把各式各样的文学拆散,写成软件工程师能轻易看懂的语句,然后由他们编程。我就像解牛的庖丁一样,肢解成块,交给机器制成香肠。

也许——我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——虚拟程序固然荒谬,但是否也得算是文学在新时代里的存在方式呢?

我苦笑。

我也曾这么想过,但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。你听说过哪一头猪愿意以香肠的方式存在呢?

唱片到头了。老板歉意地笑笑,站起来去换CD。

这时我环顾四周,只有两个戴着眼睛的中年人在读旧时的书本。他们多像我父亲哪!忽然间我像不起我父亲的样子了,只觉得他和那两个中年人有着同样的脸——一本落满了灰尘的书,书名是《荒原》。

歌声又重新响起来,但咖啡已经凉了。我站起来要付帐,老板连忙说:烟和咖啡,今天算我请客。你,是哥们儿。
我的眼眶突然像沼泽地一样潮湿起来。

既然是哥们儿,就更得帮你,你的景况也不好。

听到我的话,他的神情有些黯然:自从有了电子脉冲震颤器,这儿就变成了这副模样。这条街上的咖啡和酒吧只剩下我这一家了。

我把一张电子货币卡塞进他手里,里面还有1200单位电子货币,大约是我一周的薪水。

临走时我们互相拍了拍肩膀。我不知道这代表或包含了什么,大概是两个跟不上趟的人在互相安慰吧。

在喝了几乎一加仑的咖啡后,终于把任务完成了。

公司抢先一步把这批软件推向市场,销售业绩极佳。为此,我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奖金,还被提升为副主管。

庆祝酒会上,JACK使劲儿跟我套近乎。他拉着我把我介绍给几个和他一样的杂种,并亲热地说:这是我们自己人。我瞅着这几张一模一样的脸,他们的五官都消失了,只剩下几套西服空壳般支在那儿。厌恶感在我的心中长成一株大树,我将杯里的马提尼一饮而尽,对JACK说:你愿意和一个傻瓜做自己人吗?他茫然地摇摇头。我拍拍他的肩:我也不愿意。

回到家里,我蒙头睡了两天,其间只吃了一顿饭,活似一只冬眠的熊。

等养足精神,我便把那笔奖金全部提出,买了两张去夏威夷的机票,带上女友小卷度假去了。

在夏威夷临海的旅馆房间里,在斜阳余晖的阳台上,在正午海滩的遮阳伞下,我们疯狂地玩乐。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,我只是觉察到一种绝望正在腐蚀我,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抵抗、挽留和拯救。

一天晚上,我们正坐在清凉的露天咖啡屋里看月亮。小卷突然问我:你有没有尝试过在虚拟程序里和人做爱?

我一楞,反问:你呢?

小卷红着脸点点头:有过几次,我觉得和真的差不多。

突然间,我抑制不住地想象着小卷在虚拟环境里的所作所为。尽管我知道那是假的,可是嫉妒以及随之而来的愤怒伸出尖利的牙齿撕咬我:该死的网络!连我们仅存的这最后的真实也要夺走。

我觉得自己像是沉溺海水中,无力挣扎,快被窒息死了……

天气开始热起来,到处是缝儿嘶哑的鸣叫。觉得像是为我和小卷的爱情吟唱的挽歌。

上个周一,本来下班后约好一起吃饭,小卷却出人意料地迟到了。我站在街边,看车来车往看了二十分钟,小卷才心不在焉地出现在我面前。不等我问她迟到的原因,她便开始向我抱怨路上塞车是多么厉害。

现实世界真是太落后了,与其费那么大劲儿吃顿晚饭,倒不如去网上做一次虚拟约会呢。她说。

看到许许多多的音节从她红润的嘴唇里蹦出来,我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离我远去,所有的车声、人声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般听不真切。她的脸在真实的阳光里无比生动,但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种陌生。

有一个比我强大无数倍的东西轻而易举地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了。它使她迷恋,使她沉溺,她已站在另一边,不原再和我一起抵抗。

于是我默不做声地听她的抱怨,陪她吃晚饭,送她回家。回家的路上,她默默地说:我们就此分手吧。

随后她扬起头来,冷冰冰地望着我。在她平静的目光里,我听到世界坍塌的声音。

以后的几天里,我始终精神恍惚。我已失去了对这个决定对错的判断力。像一头受伤的小野兽,我只顾躲在洞穴里舔着自己的伤口。我无力救赎他人,甚至无力救赎自己,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抵抗是不是徒劳。

回到家里吃晚饭,母亲收拾盘碟,我和父亲则端着酒走进书房。

环顾四壁层垒的旧式书籍,童年时的梦想又涌上我的舌尖。那翻动书页的哗哗声是如此真切,我似乎回到了那些消耗在书本间的下午时光。也许正是这种感觉太悠长,才使我用尽全力企图抵抗时代的冲刷。

这期间,父亲久久地注视着我。最后他低下头,喃喃地说:要是觉得太累就放弃吧。网络虚拟也好,脉冲震颤器也好,都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,我们是在和自己斗争,所以你永远找不到抵抗的圣感。你我都只是一块礁石,而不是堤坝。

公司又下达一项任务,设计部忙得不可开交。为了保住4的市场占有率,勉强养活自己,所有的人都必须拼尽全力。你只要看看JACK几天未换的西服和凌乱的头发,就能明白什么叫竞争。

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。咖啡喝得我反胃,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掉进石油污染里的水鸟,满身油污,寸步难行。

我抵挡不住了。

终于,我把手伸向虚拟程序的插口。

海滩上,我和小卷手拉手散步。湿软的沙子温柔地舔着我的脚趾缝,海风拥抱我的皮肤。小卷的笑声清脆如浪花轻拍岸边的礁石,我们惬意地嬉戏着,我再次有了种飘飘欲仙的感觉……

连接在我头上的脉冲器放射出一阵阵强烈的电波,我沉溺在头脑的幻像中,这景象是如此真实,以致于我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畅快地悸动。

可退出程序后,我却感到了落入深渊般的空虚,分外强烈。

我依旧靠着脉冲震颤器撑过了第四天,完成全部的工作后,我忽然不经意地看到一则网络新闻:领航者公司的第二代智能电脑终于问世。它具有强大的想象衍生功能,可根据一个程序联想衍生出系列程序,它的诞生将可能导致大批程序设计员的失业。

我面无表情地看完新闻,关机,走出大楼。

枫叶在晚风里纷纷下坠,已经初秋了。

我沿街走到咖啡馆门前。门紧闭着,一张“词房出租”的招贴被风掀起一角,哗啦啦地响。

木立良久,我转身走开去。身后,落满了灰尘的吉他和步枪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儿生气。阳光从西边斜射过来,给街区抹上一层金黄色的糖浆。

日落了,却再没人会写诗。我对自己说。